筑路兰渝记
这是兰渝铁路甘肃陇南境内的汉王特大桥(右)与高速公路及国道交错(2016年12月25日摄)。摄影:新华社记者陈斌
【导读】造物者用山川湖海勾勒出大地的轮廓,道路桥隧则是人类在地面上绘制出的醒目线条。可观画无声。列车呼啸而过时,少有人知道,在人迹罕至的深山幽谷,究竟经历了怎样的寂寥、悲怆和惊心动魄,才有了这缠绵的曲线。从孙中山先生的《 建国方略》,到今天855公里即将贯通西北西南,连通中国最贫困地区的兰渝铁路,几近百年,终得实现。
新华每日电讯记者任卫东、王衡、屠国玺、张玉洁
一、从墙上“驶出”的火车
1996年,陇南市宕昌县阿坞乡农民杨尕女抱着女儿在家中合影,身后的墙上有她们画的一列火车,当时从未坐过火车的杨尕女梦想有一天能坐着火车走出大山。摄影:新华社记者武斌
家徒四壁的土坯房,煤油灯微微发亮,一名妇女怀抱婴孩,坐在泥巴糊起的土炕上眺望远方。身后墙壁上,一列长长的火车穿行而过。
20年,一个世纪的五分之一。新华社甘肃分社记者武斌至今仍清楚记得,他在1996年用相机定格下的这个瞬间。
那年冬天,他从省城兰州出发,在国道212线上坐了整整一天大巴,终于到了甘肃南部小城宕昌。
这个不通火车的县城,曾是中国最贫困的地方之一。石头山多、可耕地少,当地人常要背着背篓四处拾土造田。有的田地面积极小,只有一头牛的容身之地,而被人戏称为“卧牛田”。
在前往阿坞乡各竜村采访时,武斌偶然敲开了一户人家的房门。“太意外了。一个这么封闭地方的农民家,墙上竟然画着一列火车。”
照片中的农妇叫杨尕女。那时,家里的几亩薄田根本喂不饱一家四口人。20多岁的她常常要抱着女儿去周边县城乞讨,能讨到一点白面馍馍,就能高兴一天。
“什么时候我们能坐上火车去富足的地方?让日子过得好些,钱赚得多些。”杨尕女的话,让武斌深受触动。他按下快门,记录下昏暗土房中杨尕女一家的火车梦想。
一句“老朋友,你还记得我吗?”,开启了武斌和杨尕女20年后的重逢。
2016年12月26日,兰渝铁路甘肃岷县至四川广元段通车。在外地长年打工的杨尕女特地赶回来见证家乡的重要时刻。武斌也拿起相机,重走来时路,惊叹着山乡巨变。
如今,从各竜村出发,只要行十几公里,便能抵达最近的哈达铺车站。杨尕女走进车站,这边瞅瞅,那边望望。“以前把火车画在墙上,现在火车竟然开到家附近。”
当年杨尕女怀中的女孩,如今已是20岁的大姑娘。看着老照片,李有霞感慨连连:“家里没有照片,我都不知道自己小时候长啥样。听父母说起家乡又穷又破,没想到回来一看,家家户户有新房,生态又好,以后我还想再来。”
廿载逝去,农妇想象出的火车终于从残破土墙上“驶出”,穿梭在世人眼前。一张老照片记录下的西部农妇梦让人不胜唏嘘:梦想总是要有的,万一它实现了呢?
二、蜀道,难于上青天!
1996年,陇南市宕昌县车拉乡农民在全乡唯一的对外通道——仅能容纳一辆汽车通过的土路旁劳作。新华社记者武斌 摄
1200多年前,唐代大诗人李白《蜀道难》的开篇如是感叹。
蜀道到底多难?
在李白笔下,是“天梯石栈相勾连”“畏途巉岩不可攀”。在行走在这条道路上的人眼里,是望也望不尽的山,数也数不清的峦。
一生能走多远?
交通如畅达,天涯也在咫尺间。可在蜀道上,那一道道峰一条条涧,串成镣铐,锁住人们外出的脚步。有人活了快90岁,所达最远处,竟难出十里方圆。
一头连着沟壑纵横的黄土高原,一头牵着群山起伏的秦巴山区,兰渝铁路经过的区域,就是古蜀道之一。衔接甘、陕、川三省的甘肃省陇南市,是难中之难。
探访兰渝线,我们从陇南武都区城关镇出发,沿着新修的五阳公路,来到大山深处的裕河乡凤屏村。117公里的车程,翻过海拔1800多米的薄洛峪梁,耗时3个多小时。
生活在这里的黄桂花已经快90岁了,家里只有她和侄媳妇。这里满目青翠,空气温润,但门前万重山,抬脚行路难。
黄桂花一生最远到过数十里外的五马镇,那还是在1958年大炼钢铁时响应政府号召背着树皮送去当燃料。“看见牛在山坡,赶去,下沟、上坡,走到跟前,差不多要一天,难啊……”她眼里的泪花直打转。
兀立的危峰,锁住了山里人,也锁住了大山给人类最美好的馈赠。守着丰裕的物产,却难逃“富饶的贫困”,这是世代陇南人难解的愁肠。
长期以来,陇南境内无高速、无铁路、无飞机场,国省道主干线公路等级低、通行能力差。陇南境内高峻山岭与深陷河谷错落相接,层层叠叠的山岭犹如屏障,将这里与外界隔绝开来。直线距离只有数十公里的两地,往往要绕着大山低速缓行数个小时。
如果把时间轴拉得更久一些,陇南的历史,几乎是一部在大山当中寻找道路的历史。
东汉年间,武都太守李翕率民在险峡当中修复西狭古道,这段历史被鱼窍峡里的摩崖石刻“西狭颂”所记述。今日再看,这里仍然双崖对峙,峭壁如削,昔日修路之艰难映入眼帘。
三国时期,邓艾父子率领大军伐蜀,为保密选择沿羌水而行。沿岸许多地方无路可行,邓艾大军边行军,边开山凿壁修筑栈道,现今岩壁上的方形洞孔便是当年留下的遗迹。
为躲避“安史之乱”,唐代大诗人杜甫借道陇南前往四川避难。从今天的天水出发到达陇南成县不到200公里的路程,他足足走了3个月。行至成县泥工山,诗圣发出感慨:“朝行青泥上,暮在青泥中”“白马为铁骊,小儿成老翁。”
上世纪中期,许多陇南人出远门,仍只能行走在人烟罕至的“北茶马古道”。
西狭、青泥岭、阴平道、祁山道……在陇南留存的古蜀道的遗迹和地名,全是行路难的证据。
三、走出大山的渴望
1996年,陇南市宕昌县车拉乡农民徒步走出大山。新华社记者 武斌 摄
人,殁了。
“村子离乡卫生院只有13公里。如果有了路,老人的命或许就能保得住。”每每回想起30年前下乡途中目睹的这一幕,61岁的陇南市西和县政协副主席刚维杰都心痛不已。
于是,上世纪90年代初起的十余年间,他守在陇南的沟壑间,挖山凿石,带领群众打通了182条乡村公路。“修路干部”,是老百姓给他的名字。
尝试打通走出大山的路径,刚维杰不是孤身。
2007年,公路通到了海拔2800米的宕昌县贾河乡各里村,家住图寺社的马路娃却悲欣交集。“眼看马路就到家门口了,可我们还是没路走。”
马路娃说不清父母给自己取名“路娃”的用意,可行路难却全在眼前:为进城赶集天没亮就出门,要走过巴掌宽的山路,蹚过几道河,冬天到县城时胡须上甚至结了冰溜子。
“社里的这条路,我们自己修!”马路娃下定了决心。42户人要筹资3万元,在宕昌这个国家级贫困县,这不是小数目。但全社人二话不说,一块钱一块钱攒,一铁锹一铁锹铲。苦干一个冬天后,小山村终于通路了!
“我家现在三轮车、摩托车都有了。儿子、儿媳也走出大山去新疆打工了。”告别完挥挥手,马路娃对我们喊:“下次再过来,我开着车到山下接你们!”
过去几年,陇南市几乎是一个交通会战场。兰渝铁路、武罐高速、成武高速、十天高速陇南段、武九高速、渭武高速和成州民用机场等重大交通项目相继在陇南境内开工建设,目前其中一些已经建成,影响陇南发展的交通制约正在被消除。
“早上出发,中午在四川吃顿火锅,晚上还能赶上家里的晚饭。”这是许多陇南市民对于高速通车后的形象描述。
路,在陇南人眼里,便是山乡巨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