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滥垦滥牧,到封山禁牧;从黄沙蔽日,到碧草蓝天,近半个世纪以来的矢志不渝,盐池县锻造出人地和谐相生的生态链条,成为黄土高原生态治理的样板
5月的一个清晨,赵记塘村披着一身露水醒来。
远山近树绿意叠翠,繁花茂草如织如簇。
78岁的盐池县哈巴湖管理局护林员刘增推开家门,健步走向林地,远远地,仿佛从诗画中走来。
“人迷眼,马失蹄,牛犊掉到饭锅里,白天点灯不稀奇。车上房,牛跳墙,春种四茬地,秋收一斗粮……”和着脆生生的鸟鸣,刘增的歌声随着蜿蜒小道起伏飘荡。
这首在当地流传已久的信天游,刘增唱了71年。
第一次哼唱,是7岁时跟随爷爷外出牧羊。
那日,遮天蔽日的沙尘,老人忧伤的曲调,烙在了刘增稚嫩的心底。
35岁那年,沙丘吞噬村庄,人们被迫迁徙,无路可退的刘增扔掉拿了28年的羊鞭,扛起铁锹,在家门口种下第一棵树,誓向沙漠宣战。
从守护两年才种活的第一棵树,到眼前翠色绵延的千亩林地,40多年来,刘增每天都要到林子里看看树,树木的枯荣已经融进他的血脉。
同一首歌,同一个人,穿越70年的岁月风尘,化为盐池县生态治理历史进程中的一个符号。
中国生态看西部,西部生态重在沙、土、水的治理。
在这场长达近半个世纪的生命保卫战中,盐池县全民参与,因势利导,绿染山川,挣脱“贫困-过度放牧-滥垦滥挖-越挖越牧越穷”的恶性循环怪圈,锻造出人地和谐相生的生态链条,成为中国西部版图上的绿色明珠。
寻访被埋的堡子
出县城一路向北,途经柳杨堡、张记场、黄记沙窝、老榆树等村庄,满坡绿草摇曳生姿,黄色柠条花竞相怒放,成片的小叶杨、樟子松翠色正劲,美丽草原随视野铺展绵延。
不远处,隋明时期的长城和烽火台已经严重风化,透出浓重的塞外苍凉之气。两米多高的沙柳跟随长城遗迹,丛丛簇簇结网成墙,守护着仅剩的残垣断壁。岁岁枯荣中艰难存活下来的花棒、柠条、沙蒿随地貌起伏铺展,将沙丘牢牢地踩在脚下。
长城一侧,栖息着花马池镇芨芨沟村英雄堡自然村。
村子依然保留着不砌院墙的习惯,房前屋后果树环绕,鸡鸭相鸣。300多人的村子家家养羊种草,户均年收入7万多元。
“那就是英雄堡,俺们村也是因堡子才得名的。”56岁的村民王学成指着与村子隔路相望的一道沙梁介绍。
英雄堡早已旧貌难觅,沙梁高处隐约露出的两个墙角,裹满一身山草。
在王学成的带领下,记者登上英雄堡。约三层楼高的沙梁顶部宽阔平坦,虽然已经覆满植被,但细看之下,堡子的壮观还能辨出一二,南侧断墙之下,被黄沙埋了一半的一扇角门得以保留。
如此高大的堡子,黄沙是怎么“爬”进去的?
“小时候听老先人说,堡子里曾经住着一个大户人家,养了很多骆驼,后来还扩过城,有人在里面开食堂,非常繁华。”王学成说,从记事起,凋敝的堡子就已经被黄沙吞没,十多米高的围墙外全是明沙丘,孩子们常在上面溜沙玩耍。
至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堡子全部被埋。
英雄堡村也难逃厄运。
肆虐的沙丘侵田毁路,上房入门,村民唯一的生活来源只剩救济粮。王学成饿极了,会和同伴们拿着铁锹到处挖老鼠洞,将老鼠攒下的丁点儿粮食带回家当饭吃。
那个年代的盐池,像英雄堡和英雄堡村这样被风沙吞噬的遗迹、村庄达百余个!
给沙子打工的村民
史册记载,古代盐池灌丛草原广覆,以盛产良马名闻天下。
唐建中二年,中唐边塞诗人李益随节度使崔宁“巡行朔野”,策马盐池时写下著名诗歌《盐州过五原至饮马泉》:
“绿杨著水草如烟,旧是胡儿饮马泉。几处胡笳明月夜,何人倚剑白云天。”至明代,盐池仍是一方生态绝好之地。
然而,随着战事频仍和人口增加,盐池境内垦荒加剧,旱象日盛。人与自然的平衡逐渐被打破,一方水土养育不了一方人,盐池由此陷入生态“入不敷出”的恶性循环。
放羊、挖甘草、溜沙子,几乎是盐池农村孩子儿时记忆的全部。不谙世事时,那是盛满童趣的天堂,成家担责后,便成了苦涩的生活经历。
“那个年代,羊是村民的‘活银行’,家庭的‘顶梁柱’,娃娃上学看病、家里红白喜事全靠羊,一只羊售价二三十元,娶个儿媳妇得卖十几只羊。”青山乡猫头梁村66岁的村民王耀亮说,为了能让羊上膘,村民根本顾不得草原的休养生息。
每年开春,牧羊人挥舞长鞭驱赶羊群进入草原、山梁,一路哼唱着信天游,日出离家,日落方归。
上世纪八十年代包产到户后,农民生产积极性空前高涨,羊只猛增。
王耀亮家的羊增加到50只。他和村上的年轻人赶着羊只四处放牧,最远游牧到七八公里外,丰草季节,猫头梁一天“接待”上万只羊,就连最远的二道湖一天也迎来送往数千只。有的人家将羊托管给羊把式,一只羊一个月托管费三毛钱,一名羊把式光放羊一年收入两千元左右,算是村上的有钱人。
“山草刚冒出头,正是嫩的时候,羊咬不上,便用蹄子刨松后连根拔起。成千上万只羊走过后,草原上留下一道道沟壕,风一吹,沙尘漫天。”王耀亮说,春天被羊吸走精髓的草原,那一年再无复活的可能。
年复一年的恶性循环,草原走向枯亡,“黄龙”抬头称霸。
让“王耀亮们”心痛且难解的是,年年放牧、挖甘草,越忙碌,日子越窘迫。
他们不知道,羸弱的生态环境回赠农民的,只能是羸弱的光阴:
沙尘一场接一场,每天清晨,王耀亮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用手推车将一夜之间堆积在房前屋后的沙子运出去;
一顿饭半碗沙,喝口水沙碜牙,被子、口袋、鼻腔、头发,沙子无孔不入,村民好不容易置办的一场酒席,沙子不请自来;
春天,着土的糜子刚露出两个耳朵瓣,一场大风后地里所剩无几,只能重播。莜麦被沙子没了顶,得用手一棵一棵往出刨;
上世纪八十年代,村上打了两眼井,村民们兴冲冲地把地里的沙子扫干净种上西瓜,还精心给每个秧苗捏上防风固沙的泥窝窝,指望着能挣点钱。然而,连续三天大风后,地里除了一层黄沙,什么都没了。
王耀亮和村民们算来算去,一年在地里辛苦到头,全给沙子打工了。
1983年,抹不去的记忆
彼时的盐池,“癌化”正步步逼近心脏。
盐池县最早的行政区划图上,由北向南用浅绿色清楚地标出三条明沙带:最北边的一条位于高沙窝镇张记边壕、苏步井,花马池镇西井滩一线;中间一条沿高沙窝镇魏庄子、安定堡绵延至花马池镇柳阳堡、敖包湾;南边一条由王乐井乡狼子沟直指哈巴湖、四尔滩。
毛乌苏沙漠侵占全县土地达539万亩,占总面积的52%,其中严重沙化面积达200万亩,全县近80%的村庄直接遭受沙化危害,天然草场以每年60万亩的速度沙化、退化。草原面积90年代比60年代减少了31.22%。
沙漠吞噬农田、村庄,一路驱赶着人们。
高沙窝镇,一个区域内盘踞着两条沙带,第三条沙带也在不远处虎视眈眈。居民一晚不拉窗帘,家里就会黄沙漫裹。
在农村,为给流沙让路,户户不筑围墙,偶有晚归的醉酒者,稀里糊涂顺着沙梁走上房顶,常常踏空掉下来致残或者身亡。
苏步井乡苏步井村四面全是明沙丘,三年之间沙漠逼走了六成村民,坚守下来的人也被沙子折磨得精疲力竭。
村民孙学军的叔叔就被沙丘逼迫三次搬家:第一次,沙丘爬上房顶,将房子压塌只好搬至梁上;第二次,纸糊的窗户多次被风沙打破,沙子灌进屋里,最后无奈搬至庄子东边;第三次,一座高8米左右的明沙丘一夜之间移至房前,封了家门,只能搬家。
而真正令盐池人铭记和深思的,当属1983年的那场黑风暴。
滚滚沙尘如千军万马压境,室外天昏地暗,屋内灯光如豆,猫头梁村主任陈向明家12岁的侄子被黑风“叼”走不知所踪,家人和邻居们打着手电找了一夜方才寻到。
冯记沟乡马儿庄村支部书记白万河当时还是五年级的学生。那天正和同学们在滩上挖甘草,突然间风云变色,狂沙四起,一人之外难辨人影。白万河和同学们将衣服包在头上,如盲人般扯着衣角拉成一串才勉强摸回村子,村民家的羊只死的死,丢的丢。
……
据《盐池县生态建设志》记载,这场黑风暴致盐池县死亡4人,受伤8人,丢失、死亡羊畜2万多只。
就在这一年,历史上“以畜牧为主,以产盐为资”的经济、军事重镇盐池,因贫困被国务院列入西海固贫困带。
“人迷眼,马失蹄,牛犊掉到饭锅里,白天点灯不稀奇。车上房,牛跳墙,春种四茬地,秋收一斗粮……”牧羊人哼唱着信天游,哀伤的曲调撒满一道道山梁,成群结队的羊只一路走一路拼命地嗅,却再难找到青嫩的草!